明晃晃的火舌焦噬了皮肤,传送带的尽头,传来碾压机的扎扎轰鸣。
身体被拆解成四分五裂的废铁时,他终于疯了般地垂死挣扎了起来。扣着早已不像样的手心,用嘶哑而扭曲的声音,一遍一遍叫着某个人的名字。
那个人听不到,更不会来救他。
曾经深爱过的,唯一的“主人”。
***
“虹膜对光反应良好,体温正常。”
“初始电流准备,再来一次。三,二,一!启动!”
微麻,刺痛。
我睁开了眼睛。
车间顶端剧烈摇晃的日光灯,来来回回灼然刺目。
本以为,被拆解了身体、碾碎了神经,变成了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铜烂铁,曾经的所有幸福与悲哀将随之付之一炬。跟着那没有人会记得的生命,泯灭在茫茫时海之中。
却意外地再一次醒了过来,好像时光倒流、大梦一场。
我很清楚,非常清楚自己是如何重生的。
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核心部件,是由铂、金、铪等贵金属炼制的“凝聚合金”,焚烧炉的温度奈何不了它,碾压机的重量也无法压碎它。
即使身体被彻底销毁,那个东西仍会留存于世。
“凝聚合金”造价不菲。虽然法律明令禁止回收,弃用的合金还是会被一些小工厂偷偷从废弃站买出,格式化后写入新的程序,置入批量组装的廉价身体,再度投放市场。
于是就这样,在一个地下小作坊里,我获得了新的身体,和第二次的生命。
……
重来一次,按理说我不该再记得曾经的一切。
所有一起被批量制造出来的翻新机,都自以为是新品,没有一个拥有半点关于过去的记忆。
只有我,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。虽然也成功接纳了新的参数设定,但过去的一切,却什么都没能忘记。
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主人。
记得他笑起来时扇动的长睫毛,勾起唇角时的邪恶弧度。
晃着大长腿坐在紫藤架下的慵懒耍赖,还有每天下午必来一杯的热巧克力还有嗜糖如命的甜食癖。
记得他“我爱你”的低语,记得他说“下次带你去看极光。”
明明应该遗忘,却始终不曾被抹去。于是那回忆就变成了诅咒,在无数个安静的夜晚,突然像毒蛇一般窜出,一口咬住心脏。
……
时间过得很快。
从我被翻新出厂,重新摆上货架,转眼又是整整两年。
从头来过并非“幸运”,更不是什么“上天的恩赐”。
反倒很有可能神明讨厌我,所以特意给我来了一场黑色幽默。
在第一次“死掉”之前,我再怎么说也是造价千万的顶级高配。
外貌和性格都是由主人亲手设定的,世上仅有一个“独一无二”绝无盗版。
可被销毁之后,经由小工厂翻新重来,我却被做成了个千人一面的廉价货。
由于配置不高,做工又粗劣,两年前上架时的价格才只有区区三十万而已。
又不幸撞上了人工智能全线降价大促销,埋没在无数性价比极高机型之中,无人问津。
于是难得的第二次生命,我就这么待在货架上落灰。
后来,公司看实在卖不动,干脆把我从货架上提了下来,编成“客服机器人”物尽其用,编号H69。
……
中新帝国都城最繁华的上西北城区,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交易市场“不夜”。
我所在的这家AN-X公司,霸道地坐落于“不夜”最显眼的中心区。
从地下十层到地上三十五层,足足两百多万平方米的超大型金碧辉煌的购物空间,陈列着近百万种各类型号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以及衍生产品。
公司的客流量平常也总会有几万甚至十几万,节假日更多。
迎宾、导购、咨询、收银、售后等等岗位,站满了像我一样没人会多看一眼的低端机。
……
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日子,我自以为幸运,甚至满怀期待。
时常都在想着,在这里工作的话,或许有一天,能有机会再见到主人。
时隔这么些年,主人差不多也需要购入新的机器人了。运气好的话,他还会恰好选中来做他的导购机器人也说不定。
……
我想主人。非常想念他。
虽然也有很多委屈和伤心,但始终还是……想要再见他一面。
总觉得只要他肯来,只要能在茫茫人海中再多看到他一眼,就算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出我,甚至视线都不会在我身上多流连一秒——
……
可日复一日,主人始终没有来。
后来我知道,原来主人早已经搬家了,搬去了南方某个他过去经常提起的风景如画的小镇。
遥远的、安静的、千里之外的水乡小镇。
确认了这个消息后,胸口像是碾过千斤重的窒息感。既无力,又悲惨。
我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个支点,一个不至于崩溃的支点。
这话说起来,自己都觉得好笑。
作为人工智能机器人,我们没有被设计得那么脆弱——理论上只要程序不崩溃,精神就绝对不可能崩溃。
而所谓的“情绪”,不过只是系统的反射而已,都是假的。
但我也知道,自己可能并不属于“按理说”的范畴。
……
我的一切,和其他的人工只能机器人相比,都有些反常。
总会想一些其他人工智能不会想的事情,更会做一些他们不会做的事情。
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众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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